主講人: 李安 (電影導演)
主持人: 朱全斌 (台灣藝術大學廣播電視系應用媒體藝術所教授)
主辦單位: 海上影業公司,國立台灣藝術大學應用媒體藝術所
朱:在開始之前,我先要代表台灣藝術大學來謝謝李導演這次給台藝大這個機會來主辦這次的講演的活動,還要謝謝在座的劇組人員。我知道他們的工作是非常的忙碌的,那禮拜六其實是他們的休息時間,但他們今天是完全義務的,他們其實都沒有支取任何的酬勞,是完全義務的到我們這邊來,跟大家分享他們拍片的經驗。今天的時間不多,所以我想客套話就不說了,大家今天主要來都是想聽李安導演分享他作導演的經驗。他在這個崗位上也努力了幾十年,大家一定很想聽聽看他的心得。
首先,大家最關心的就是關於「少年Pi奇幻漂流」( Life of Pi)的一個大製作,怎麼會來台灣拍攝?過去可能只有史提夫麥昆(Steve McQueen)主演的那部「聖保羅砲艇」在1962年來台灣拍攝過。之後,在好萊塢拍片的海外拍攝地點選擇上,台灣應該是不在名單上的。這次如果不是因為李導演,相信這件事不可能在台灣發生。所以我想先請李導演來談一下背後的原因,為甚麼當初他們想到要帶這部片子來台灣,還有也請他順便談一下既然來了為甚麼有想到說要有今天這個活動,因為這個活動其實是李導演他自己的構想,想要既然借這個機會把他們的一些工作的經驗也跟大家來分享,所以是一個回饋社會的想法。那麼先請李導演開始。
李:大家好! 很高興看到有這麼多一整屋子的愛好電影的年輕朋友,我覺得台灣真的是可以做電影。首先我謝謝我的工作同仁,今天是他們休息的日子,他們非常熱心來這邊跟大家分享他們的工作經驗,其實我們這些人,包括我自己都是現役的、相當優秀的電影工作者,放眼世界上來講都是這樣。當然我們這個電影是比較大型的電影,是所謂的好萊塢的製片,那他們有東岸、馬來西亞來的,有各國不同的人,那他們大概都不太會講課,其實也跟我一樣,我聽說今天是大部分同學訪問他們回答,我覺得這樣很好,包括我自己也是這樣。其實我覺得電影喔,你問我導演是在幹甚麼我也講不太清楚,就比如說我們今天打拳,太極拳有一個form,武當有一個甚麼form,有的時候我們的話就想形意拳一樣,只有那幾招,然後真的上場打的時候也希望能夠管用,常常要練,常常要演、要做的,大概是這個意思。
我為甚麼會想到台中來拍片,其實去年,差不多一整年以前,我開始有機會來做這個片子,只是這部片怎麼做,在好萊塢現在已經沒有辦法拍這個片,當然是在外面拍,不在洛杉磯。所謂的好萊塢拍片太貴了,這講起來有很多的原因。然後我們就世界各地找,先是阿根廷、西班牙、南非、澳洲,一國六、七十都是在海上漂流的東西。那我個人認為說,海上的戲就是做起來,好像沒有很像,那就是一個大水缸,然後推一下,那個浪打到那頭又回來,我覺得那跟大澡缸一樣,那個水就是左右搖晃這樣子拍,海根本不是這個樣子。我在想說怎麼樣做一個雖然這麼小,有限的空間,可是做大海海流一樣的東西。然而現在我還沒有做出來,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Pi它其實是一本哲學的書,大家都知道Pi(λ)就是兩個數目的那個不合理性、非理性的數目,它就是一直好像找不到交集一樣。第一個這個電影是一個哲學性電影、文學性電影,第二個它是非常貴的電影,然後書很好看,感覺上你可以看到那個東西活靈活現,非常visual。可是另外一方面呢,怎麼講…你很難把它規劃,因為它是一個很長的過程,你很難把它歸納到一個電影劇本的結構。當然藝術電影裏有這種東西,可是當你需要廣大的群眾來拍一個很貴的電影的時候,它就好像一個無解一樣,就是這兩個藝術一直在追逐,一直在追逐,你永遠沒有一個交集。那你要看到這個圓怎麼辦,我就常常在想這一個問題,我第一個想到了3D,就是說這個東西可能會不管電影的結構、劇本的結構帶來另外一個層次。因為這個小說可能你們有人看過了,它是,對我個人來講是一個說Story,就是故事到底是甚麼東西。作者本身說它是一個宗教信仰的東西,可是我覺得它在宗教的著墨不足以說「宗教是甚麼東西」。我們講幾千年,其實一萬年也講不出個所以來,所以這個東西講不到甚麼東西。我覺得它是一個對author,就是作者是甚麼,你聽故事的人是甚麼,我們為甚麼會要相信故事,這個層次的辯論我覺得它有一個蠻精闢的見解。他用這個faith,就是我們的信仰,人生的意義是甚麼,它的結構是甚麼,它這個有一個很好的辯證。當然它是一個寓言的故事,我正在想這個的時候我就想到3D,或者我用3D可以分出另外一個層次,可以創造一種新的電影語言。因為我們知道3D,現在看基本上大家會覺得是一個把戲,卡通片的把戲,還沒有真正的發展出一個3D的電影語言出來。我們都不斷的在摸索,包括他們技術人員、我們創作人員,都還在摸索的階段,嚴格說我們都還不知道自己在幹甚麼,所以這本身是一個冒險,當然也是非常令人興奮的一個開拓的事情。我覺得我們站在一個電影的前線,好像要開拓一個甚麼東西這種感覺。所以我在想說3D要怎樣在劇本上面有3D的表現,另外一個層次的思維。然後在不管是拍水、拍人物還是拍人在講故事的時候,可以怎樣做一個不是平面,也不是3D去表達2D電影思維的一個東西,而是能夠把它變成一個幾乎像劇場,或者是art …(13:50)這樣的一個電影形式。我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當然現在還沒有拍到一點東西,還沒有開始拍,未來都是一個未知數。我覺得這個東西讓我很興奮,經費上面讓我覺得非常的困惑,也讓投資者非常困惑,到底應該怎麼樣看一個這樣的片子。我一向就是很喜歡這種挑戰,就是大家覺得無解,你沒有辦法歸類的時候我覺得是最有情趣的,當你打中的話就是左右逢源,打不中的時候左出右出甚麼都不對,這兩個情況我都碰過,那我希望這次是一個成功的經驗。
我在去年回到台灣參加金馬獎的時候,我曾經建議新聞局說你們應該蓋一個片場,但這個事情大家都沒有什麼答案,他們就說你去地方上看看好了,其實是一個很空頭的事情。我跟胡市長還蠻熟的,他就說我有三塊地你看看,我不是為我而蓋,我是為新聞局想這麼一回事,現在這個事都還沒有甚麼啦,一個著落。然後我就看到水湳機場,我就想,突然一個很奇怪的念頭打進來,我突然想到其實那個Pi沈船的地方就在台灣東邊,就是馬里亞納海溝,離開菲律賓西北邊四天的地方,我就想到這個地方來。剛剛朱老師講,台灣只拍過一部好萊塢片子《聖保羅砲艇》,其實那個片子是因為二戰時期他們沒有辦法到上海就跑到基隆去拍,整個拍攝的過程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大家都搞不清楚,後來那個片子也被禁掉了,一直到二三十年後才重新播出,所以我想跟這次的經驗相當不一樣。
當初電影公司覺得我瘋了,怎麼會到台灣來拍這樣的電影,可是不曉得為甚麼我就覺得台灣應該是拍這部電影的地方。其實Pi漂流的地方,我覺得這是一種宿命,Pi漂流的地方其實跟台灣同一個緯度,從台灣一直漂到墨西哥。我想,墾丁像墨西哥的海灘,然後我想到水湳機場有些機棚可以當作我們的影棚,還有它那麼大一塊空地,可以做我們的大水池來試驗我們的那個水池,看看做的成做不成,然後它還有一個航站正好作我們的辦公大樓,我們把它改作辦公大樓。我帶這些工作人員過來,我覺得其實蠻驕傲的,我覺得他們讓我很驕傲,沒有一個人吵著要吃西餐,每個人都用筷子,很乖喔…也很熱心。然後他們也用了,現在進來有一百多個,將來會有兩百多個,就是本地台灣年輕的電影工作人員。我則在裡面改了一個大廚房,在航站裡面,每天我看他們在一起吃飯,在一起工作的樣子,我覺得好像一個電影的烏托邦,an utopia,好像上一部電影的胡士托一樣,就一堆人很和氣的在那邊一起做一個東西,然後我們的製作工廠啊,我們造的景啊,一樣樣東西出來,大水池也慢慢建起來,能不能用還不曉得喔,我覺得,感覺這個冒險覺得非常的溫馨,非常的踏實。我希望是一個很好的經驗,我覺得說這個經驗當然也沒有辦法說一天分享給大家,我們帶了一些年輕的工作朋友一起要去做。然後另外我發覺說,我來做以後真的非常proud of Taiwan,有才華的人。因為我一直覺得,過去我的經驗,在台灣的時候,其實沒有什麼電影工業,那當在沒有電影工業的時候,你培養最大的是導演的ego,導演變得很偉大,其他的工程人員是縮小到幾乎沒有的。那這樣的工作裡面,有一個很大的漏洞就是說,電影不是不好,可是它是很小情的,是很個人的,它跟一般的觀眾有很大的差距,它會比較搞拐(台語:頑皮)一點,然後其他的工作人員很難投入,所以它會有這種市場,很難去賣。我們賣不是說我商業就是,就是不好的事情。但你需要一個健康的身體承載那麼多的工作event,電影才能夠健康起來,才能夠有個工業。不過是大的像大陸的市場、好萊塢那麼大的市場,或是台灣中小型的這種市場,它都要有一個機制在裡面。過去我們的國片有東南亞市場,有香港這樣的地方,所以它有一種電影工業,但這些東西在70、80年代逐漸沒有以後,我們只能發展個人的電影。那這最後一個單打獨鬥,每次拍片都好像把它拍死一樣,因為它幾乎沒有一個模式,每一樣東西他都要去打搏一次。像我弟弟(李崗)坐在這邊,很辛苦很辛苦,那跟工作人員做完,常常都要病倒,然後,沒有辦法生活,一個熱情它不能夠維持那麼久。我覺得需要像他們(劇組)一樣,做的每個人健健康康,都有家庭有小孩,他們都把小孩帶來台中上學,上美國學校,因為他們每個人找到位子,他的工作是很踏實的。然後,我導國片跟西片不太一樣,西片的時候把它break up,一個idea把它分解以後,分析出來,分析以後把它一個個結構,把它分成很多不同部門,那他們就可以投入,我可以從裡面吸收很多的養分,那這個東西我覺得是一個相當值得介紹給台灣的,這樣的一個工作機制。那這個工作機制它有一個反面就是它需要一個電影工業,需要一個市場,那相對它也會不自由,也要面對片場的這種壓力,賣座的壓力,金錢的壓力,那我就要常常想奇招怎麼樣破解它。這個對我來講沒有關係,自古以來文人都是要面對壓力的。以前有我的自由,沒有了自由,怎麼樣表達自己,那就是導演上面很重要的工作。嗯…我越講越遠了。
朱:李導演剛剛講的,我想大家都很清楚了,他就是一個很喜歡挑戰,也很喜歡壓力的人。不過我一直不了解,通常我們要適度的壓力就好了,可是我覺得李安導演每次選擇面對的挑戰都非常大。例如這一次拍攝這一部少年Pi的奇幻漂流,我們今天上午有聽David Warmark (製片)先生講,這個案子它其實在福斯公司已經經過好幾手了,也找了很多的導演來發展,最後都沒有成功。如果說已經經歷過兩三個導演都沒有成功,那它一定是一個非常困難的案子。為甚麼李導演在碰到這個案子的時候你反而對它產生興趣? 我剛剛想到一個問題,當你決定,也就是說經常送到你桌上的劇本一定非常非常的多,那當你在挑選這個劇本的時候,你的背後的criteria(參考因素)是甚麼?你決定說我要拍這部片或不拍那部片子,背後帶領你,影響你決策的那個因素是甚麼?比方說這一部片子,它已經有那麼多的導演都嘗試是不成功的,為甚麼你願意做?
李:我想,因為人家沒有做成功對我來講是很有吸引力的,我覺得我比較特殊,我比較厲害,可能我可以做成功,有一種僥倖的心理吧。我想做電影,第一個有人成功有人失敗,但是我敢說一句話,我絕對不是一個要安全感的人,喜歡做的事情,一定是不安全感的。我經過失敗,我經過成功,在家裡待過窩過,也得過獎,可是總共說起來有一個一字不漏的就是,永遠沒有安全感。所以很諷刺的就是說,當我覺得有安全感的時候,反而覺得好像甚麼東西不對勁。當然頭三部戲的時候是有心裡話可以講,我把我的台灣的經驗把它寫出來,這都我自己寫的,之後呢就是接受一些挑戰。我覺得每部片子,其實拍一部兩部我就知道,電影其實不是你有甚麼話要講,我這一輩子有二十部片要拍,分別是甚麼主題,我要一部一部把它做過去,它不是規畫出來的,它是跟你的成長,跟你人生經歷一直並行的東西。它其實就是我的生活,包括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公司員工,eventually(最終)我的觀眾,跟著我一起在裡面攪和的一件事情。所以我覺得當我拍一部片子的時候,如果我拍一開始,這個故事甚麼起承轉合?賣點在哪裡?誰演?這些電影老闆希望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的話,對我來講這個事情根本其實是為甚麼我要去拍電影,這是一個公式了嘛,沒有意思。所以常常吸引我就是,「欸,很有興趣」,不曉得為甚麼有興趣,這個事情跟我其實沒有關係,印度跟我有甚麼關係,海上漂流這種奇怪的事情跟我有甚麼關係。好像可以做,好像可以那樣做,然後想到無解的時候,可能要花一兩年時間來追求一個答案。那這兩年,我把時間花在這件事情上面是非常的欣慰,然後我可以鼓動很多人,一兩百、三百個人,跟著我在裡面攪和,很有意思。就是這樣的時候,我就會想拍。
通常都是沒有方法,像大水池我也不曉得怎麼辦,3D我也不曉得怎麼辦,一個年輕的小孩沒有演過電影我也不曉得怎麼辦,它的economics經濟狀況,預算跟觀眾的需要量是不成比例的,不曉得怎麼辦就會激發我的鬥志。當然電影一部一部的拍,能激發我的鬥志的東西也越來越少,越來越難找,不過我們人都是很humble,應該很謙卑的,永遠都是會有東西刺激到,覺得說我實在太渺小了,我怎麼樣做這個東西。其實我不是求怎麼講,looking forward for,就看我們是不是能夠走到懸崖邊然後不要掉下去,有時候掉下去,有時候不要掉下去,就找這個邊緣感,一種刺激,有的人就是喜歡這種刺激,像我。我表面上是很平和的人,可是我想我滿喜歡刺激的,刺激感嘛,有意思。
其實我剛做導演的時候也不曉得為甚麼,只是想拍片而已,一輩子拍不出來很不甘願,就一直想拍片。拍了兩三部以後就好像有一些社會義務,也得了獎,大家都尊重我,好像有甚麼issue要去講,有甚麼議題要發揮,社會…好像有話要講。無意識中,我們好像乩童一樣,好像甚麼東西附身,其實是那個題材選擇我,但我沒有辦法控制,當我有這一種感覺的時候,我覺得就是做這個電影的時候到了。所以我常常,因為我拍電影在形式上滿成功的,常常都會有人跟我說你應該去拍甚麼,這個電影你非得拍不行,三天兩頭都有人跟我講,這都是一個夢想,都是很應該拍的東西。我常常聽到這些的反應是害怕,因為你應該拍的東西就是我不會拍的東西,其實你最不應該做的你就會想做。講起來很玄啦,我想很多在拍電影的人都有這種心情。
主講人: 李安 (電影導演)
主持人: 朱全斌 (台灣藝術大學應用媒體藝術所教授)
主辦單位: 海上影業公司,國立台灣藝術大學廣電系應用媒體藝術所
(接四之一)
朱:李導演告訴我們的真是非常有趣,他要拍甚麼電影然後進入拍片的過程有點像起乩的過程,不是他選擇拍甚麼片,而是片子在選擇他。當然我們想到另外一個問題就是說,剛才李導演說他不喜歡重複,或者已經有框架的東西,這個東西或者有公式的東西,他是不喜歡拍的。可是我們就看到李導演他拍的電影,其實很多都是大製作,或者我們稱之為類型片的東西。我們也曉得說拍類型片其實因為你是那麼大的一個投資,所以往往你從投資人那邊受到的箝制相對的會比較高,也就是說如果你要自由的話,你要真正的完成自己創作上的夢想的話,可能拍小製作是不是會有比較高的自由?所以你是怎麼樣決定說你拍一部片的size,一部電影你可以花很多錢拍也可以花少一點錢拍,但是你如果花很多錢拍的話,可能這個東西你反而會比較不自由,會比較多人管你,你就比較多的權威要去衝撞。這個你會不會覺得中間有一點dilemma(兩難)存在?
李:其實就我現在,就是將近二十年、十九年,以我的經驗好像不是這麼一回事,就是所謂的大片小片。甚麼樣的東西都有自由與不自由,人生就是不自由的,所以我們在追求的過程裡面,我勸告各位,鼓勵各位同學,電影的片型跟它的規格你要很熟,你才有資格講自由,你才知道你的對手是甚麼東西。如果你都不曉得,都想得很抽象很浪漫的時候,一進入工業你會被打的遍體麟傷,然後反而是一種不自由,變成你都在應付一些狀況,而不是說你有能力去克服這些障礙,然後找到優先的自由,我覺得這個自由是沒有。大片表面上你必須要適應這麼多的觀眾,它本身就是俗喔,也就是像選舉一樣,你沒有辦法成功的話你一定是輸。
大片有個好處就是說,有些你小片做不到的東西,大片可以做。你如果在格式上面迎合到某一種規格,當然這是表面的事情,骨子裡面可能是另外一回事,你表面它surface value能夠是一個起伏有致,很流通,很能夠引起共鳴,然後也不太噁心不太怎麼樣,能打到一些類型片必須打到的重點的時候,它有一個賣點,他知道怎麼樣行銷,在這個裡面有時候你會有更大的自由,因為你有錢,錢是可以買到一些自由的,包括說你有比較充裕的時間,你鏡頭有些你真的是可以好好拍。你在拍小片的時候,像我在拍「喜宴」的時候,你沒有辦法,你一定是人進來然後你人就跑掉,鏡頭很小,你不要動。你只能選一樣,選了故事、選了演員,一定是正面拍,拍這個片人家一定批評你說你這個電影沒有意思,可是你在耍鏡頭,或者你製作場面,或者演員的表現、人性上面,你要做一個選擇的話,你只能選一樣,所以在很多東西我沒辦法去施展的,那相對的也是一種不自由。還有就是說,你一定要make the days,你每天必須要拍完,其實你要腦筋更清醒、更理智、更果決,甚麼時候要甚麼時候不要,因為你就沒有錢,你必須要做很果斷的決定。然後,小片不是說就不需要賣或者是說我們五十萬美金就可以這樣丟掉,你還是要面對觀眾的問題,它只是打不同的觀眾,所以我不覺得說小片就是自由,大片就是不自由,只是說我覺得說大片跟小片,你的領導統御、你的politics、你跟人相處、片場的關係是不一樣的。大片,因為它大所以機制大,你的領導能力、你的組織,還有它每一件事情不是個單一事情,每一個事情它都有四十個事情圍著它,所以為了解決那一個多加的因素你可能要解決四十個因素。大片你要用一個大明星對不對,那個明星的後面就有他的經理等等扯一大堆東西,一個話要轉一大圈回來。你老闆怎麼樣怎麼樣,你要玩很多的politics來爭取到一個有利的位置你才可以開工。然後你要磨他,很多的東西你要加shooter,要怎麼樣讓他好看一點,就是這個方面你要用心,這個是小片比較不需要的。
朱:李導演他剛剛提到那個領導統御的問題,那前面他也提到說這次為了拍這個片子好萊塢已經有一百多個人來這邊,我覺得一定很多人好奇,因為當初李導演第一次拍英語片Sense and Sensibility《理性與感性》的時候,我那時候就在想說,一個台灣出生的導演,英文再怎麼好也不會講到像native speaker,那怎麼去面對西方的這些專業人士,然後又拍那麼困難的,所謂的一個英國人的題材。那大家平常從媒體上看李導演都是那種溫和的,然後說話也不會很大聲,都是客客氣氣的,那這樣子的話怎麼去領導統御?就是說這些人為什麼會聽你的、怎麼聽你的,那背後到底有甚麼訣竅?
李:硬拗啊,對媒體我可以講很多。我大概是第一個亞洲導演去(英國)導文藝片的,而且那個卡司是最老的,不光是非常intelligent,他們不是牛津、劍橋,就是莎士比亞劇團這種咖的。而且他們英國劇團的劇組傳統非常強,因為他們可以說是全世界最強的劇團的一個文化。然後技術人員,常常是美國人到那邊拍,所以它的技術人員也是非常好的,也都是大咖。那當然要受很多氣啦,但我都不會跟你講我受甚麼氣。可是有一個很奇怪的事情我必須說,電影是有很大的魅力的,我做完後發覺說我好像甚麼都可以做了,真的,電影的魅力。其實你們不要以為我英文講得很好,我在拍《理性與感性》的時候我是講Chinglish(洋涇幫),我一個句子都講不全,尤其碰到那些伶牙俐齒的英國人的時候,我不曉得要講甚麼東西。
其實拍片的時候我還好一點,因為我做了準備工作,我做了很多的學習,我這樣講不通我那樣講,幾個字幾個字的讓他也慢慢明瞭我的意思。它的那個毛片出來以後,慢慢~慢慢兩個禮拜、三個禮拜,就慢慢上軌道。其實我那時候電影規則也不是很清楚,裡面的工作人員都比我強,就是電影的那些規則。然後過了幾個禮拜,我慢慢也開竅,也可以站得穩了。可是我覺得電影其實很奇怪,它就是somehow,因為我去他們不無把我當成一個對英國文學不夠了解的人,可是我前三部片子就是讓大家知道我是一個很不錯的電影工作者,把電影創作,組織一個visual,我有vision,這個他們倒還是很尊重的。然後就這麼拍拍拍,過了差不多六個禮拜才上軌道,我就才跟著他們,因為一開始所有人把耳機帶著,眼睛看monitor,然後排戲都排得很不順,就是跟他們講好但是演員就不要這樣、不要那樣,講也講不過他,就是不曉得然後傻在那邊。然後慢慢的把它理出來,告訴他怎麼弄好,攝影師也不知道怎麼拍。頭幾個禮拜有時候一天七八個鏡頭都拍不到,就一直延遲,其實我覺得那個時候是滿痛苦的,慢慢地好像不知道怎麼了,就做通了。
其實我現在懷疑說他們那個時候找我當導演,不是說我怎麼樣,而是其實他們找不到好的英國導演,英國的導演他們其實根本不要拍,從小看它煩都煩死了。他找美國人,美國人也不敢拍,覺得是英國的,包括我們總製片Sydney Pollack,他只給我們當教父,他說「我從Ohio來的,我怎麼懂」,也把它推拒了,所以他們只好找外國導演。像是他們找墨西哥導演,找了德國導演,問他們general humor,導演說「what humor?」很奇怪,卻正好跟我一談就對了,雖然我坑坑巴巴的,就這樣子就上路了。
我覺得人生也是滿奇怪的,我也不曉得為甚麼我會碰到這樣的事情,就把它做通了。但是做完那個片子以後我覺得說我開始旺盛,因為我覺得我都可以做這個事情,那電影沒有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它不只直接是一個文化的東西,它本身有一種魅力、有一種語言,有一種在運行的東西,它其實是超越文化語言談很多實際障礙的東西,甚至金錢。Somehow你要believe,所以我現在做一個跟信仰有關的東西,你要相信它,有信仰,覺得它一定會成,誰都勸不息你,就跳下去做。Somehow,我最近開會的事你知道,好像也是這個樣子,電影工作人員很多都拉不回,因為很多都病倒,通通都拍垮了。我剛剛講的就是他們。欸我覺得好像從上面聽到甚麼聲音,我覺得它就有一股魔力或是神力,當然你必須要相信這個東西可以做成,那它本身會是一個,其實當你做的時候,有時候會害怕,有時候會有一種清醒的感覺,覺得說我到底在幹甚麼,怎麼這麼瘋狂,這次一定會完蛋了這樣子。然後,也收不了場,一開始運轉就收不了場,就會惶恐。第二天起來就沒事了,這事該怎麼辦,那事該怎麼辦。其實你只要每天把你眼前面對的東西能夠找到那個解的話,因為電影不是一天拍成的,一年後兩年後,somehow 不曉得怎麼搞的它就做出來了。我覺得你必須相信這個東西,就是somehow你可以把它做出來,可是你一定要守在那個地方,就是不能倒下去,然後也不能夠不健康。我覺得我在拍《色戒》的時候那個感覺就是,那時候我就是一個信念,我不但自己要健康,我把所有的健康都帶出來,不然就不值得拍這部片子。當然我在拍大片,像這個我在拍的話會想說,這麼大的傢伙,如果我不能很輕巧耍的話我就不值得,我如果注意不到細節的話,I don’t deserve to make the movie,就是我不夠格拍這個電影。那我必須要證實,我不但自己可以健康的出來,還把所有的人帶出來,它是很好的一次信仰的經驗。我覺得其實我們是很幸運,因為朋友裡面這麼多人對電影有興趣,但是像我們真正在拍片的可能不到百分之十。所以我們正在做一個東西,大家做那麼多,像我們年輕的演員他不曉得他有多幸運,所以我們每天都跟他講「你不曉得能拍這這電影多幸運、幾百萬分之一你才有機會、你祖宗燒三輩子香八輩子香你才得到今天的角色」,不停得跟他講,因為我們都經歷過這種,讓我們成熟過來的,知道說今天我們湊在一起,兩年努力,經歷各種狀況,我們今天聚在這個點上面,camera在運轉了,那個magic開始發生了,那個夢開始實現了。這個夢其實不只是我們的夢,其實我們只是一個導體,我剛剛講的起乩那樣,我們只是一個靈體附身,那這個東西其實我們只是在design一個video game,你們去玩,觀眾怎麼玩,這個激發的東西才是真正的電影。那電影這個影像上面的東西其實是騙人的,也可以說我們的感覺是騙人的,影像是真的,我不曉得喔。是因為現在我們拍到媒體上一個,好比說3D看到的為甚麼跟我眼睛不一樣,為甚麼2D,我們是兩個眼睛看,為甚麼一個眼睛看到的東西反而比較真實。現在做3D反而比較虛,我發覺說原來我們眼睛看到的是假的,camera看到是真的,它就實實在在把它記錄下來,那我們怎麼辦?我怎麼面對觀眾,面對這樣的東西。我講到甚麼地方去了…對不起。
朱:你說你的片子是關於faith,關於信仰 …
李:喔,講到Sense and Sensibility,我覺得感性理性都需要,感性就是說你對信仰的這種堅持,這種著迷,當然也會影響到你,因為我們生活上沒有這種經驗,我們需要電影去給我們一個鼓勵,給我們一個獎勵,好像這個事情可以,然後在你腦中發酵以後,當你開始完成的時候,你覺得人生不一樣了,不是一個就是一定是怎麼樣,一定要面對的東西。它是電影最大的魔力。那我們很幸運在做這種東西,你要知道你是很幸運在做這樣的東西,你要很珍惜,要把全力掏心力的弄出來,然後也不要把自己放得太重,因為畢竟你只是再跟一個群體做一種交流功力,你只是在做一個起乩的動作。
朱:李導演說起乩,我比較願意相信說每一個導演後面都有一個守護天使,那個守護天使只在看你在你的位子上好好的做你想做的事情,他就會幫你。其實剛剛李導演前面有談到就是說,與其講甚麼你有沒有拍攝的自由,其實你自己是不是能夠把甚麼叫類型片的那個功夫真的是拿捏得很好,這個就是講一個基本功的問題。我覺得說光有那個信仰是不夠的,基本功也是很重要的。李導演因為他嘗試拍了很多不同類型的片子,對他來講的話每個片子雖然類型上各有不同,但有個共同的地方就是要讓它好看,讓它吸引人嘛對不對。所以做為一個導演,你覺得說讓一個片子能夠吸引人,能夠好看,到底你思考的,就是說有哪些不同的部門,或是說元素是哪些,構成一部電影它是好看的?
李:吸引力這個東西很難講,一般我們都以為是故事,其實我覺得故事只是一個結構,故事其實沒有幾種,有人算過只有十幾種,翻來覆去的,它的結構是很簡單的。你怎麼去說故事,我覺得這個很重要。主題也很重要,點子,這個東西是關於甚麼東西,它的主題是甚麼東西,能不能引起人的好奇心想要去發掘。包括我自己的經驗,我是拍武俠片,在那個時候有一個點子,雖然我不曉
得幹嘛,人家也不曉得我在幹甚麼,可是它本身是一個點子,誰去跟甚麼甚麼東西。艋舺、萬華,這個大家都會想去看。所以我覺得你們新的導演去拍電影不要太相信說你只要有故事大家就會來看你,你覺得你很好看,人家不見得覺得你好看。你還是要想說怎麼樣能夠引起人家的興趣,怎麼樣引起他的好奇心。有一些角色常常會吸引人,或者某一些人物或者時代的氛圍,像我覺得說《海角七號》它抓到一個台灣人missing的東西,一直在電影上沒有表達的東西。那個都是前提的,它可能在很小的細節裡面,有時候分析都很難分析,有時候都分不出來的東西,然後你表面看它又不是說出奇的東西,可是它勾到台灣人,天龍勾動地火,發揮很大的東西,那當然也不見得在他算計裡面,那總有一個東西是要吸引人的。
另外我覺得做為一個導演,你要有一個vision,有的人比如說,就是所謂的author的導演,他看東西就是不太一樣。他的電影世界,不管片子拍得好、拍得爛,他有一個vision,他有一個視野,在那個世界裡的東西它是很有意思的,在裡面轉,這也是一個東西。你總是要有幾樣,有時候一樣還不夠,你要有好幾樣東西湊得起來才叫一個比較吸引人的題材。
(接四之二)
主講人: 李安 (電影導演)
主持人: 朱全斌 (台灣藝術大學應用媒體藝術所教授)
主辦單位: 海上影業公司,國立台灣藝術大學廣電系應用媒體藝術所
朱:現在因為時間大概還剩半個小時,我們就開放讓現場的觀眾們能夠來提問,大家有甚麼問題想要問李導演的請舉手。
問:導演你好,我想問一下我們創作的時候都會遇到一些低潮的時候,難免會有一些負面的思想,那在這種時候你要怎麼樣讓自己繼續做下去,堅持下去,完成你的作品,謝謝。
李:其實沒有太大的方法,低潮的時候你記得一個美國人常常講的「No pain, no gain」。你沒有痛苦,真的很奇怪,像我為甚麼一直要挑新的題材,就是可以讓我感受到pain的東西,我已經可以用太極的技法化掉了。這個原來會讓我生氣,過了三五年,這個不值得生氣。以前我非常激不得,現在這樣子四兩撥千斤可以把它處理掉。那個時候電影拍得沒有甚麼意思,它就是開始沒有一個領會,我不曉得上帝為甚麼要讓我受罪,你看所有的宗教它的前提都是說we fucked up,我們人不對,所以我們一直不斷的在慾望裡面旋轉,我們一定要受罪。所以「No pain, no gain」,我覺得你記到這一點就可以了。你能夠撐過那個痛苦點跟低潮,新的東西就會找你,其實不只是創作,人生也是這樣,你能夠把它熬過去的話,堅持不要放棄,放棄會讓你感覺到解脫、開通,覺得心中突然有一種快樂的感覺,覺得說「啊,原來我錯了,我不應該去想這種東西,多大一個解脫」。一個女朋友一個男朋友,讓你失望了,解脫掉,我雖然很難過,可是我解脫了,人生更快樂了。對男女朋友可以這樣,
對作品不能夠這樣。你一定要咬牙,一定要給他變出一個高低。
碰到低潮的時候大概兩個狀況,一個就是你自己創作還不行,就是說有些東西你解決不了,那就是weak。然後就是甚麼地方,好的跟好的中間有個弱點老銜接不起來,當你的能力做不到,虛,或者覺得不配人家的標準,為甚麼我這樣勤快的東西別人不接受,你就是實力不夠,你還不夠勤快。再勤快一點,你不要想你受的苦,你就給他拼下去,就是你解決不了weak的東西,或是人家不了解的地方,你不要說人家不接受你,算了。你一定要把它解決,一天兩天三天,一個月兩個月,一定會有一個突破,trust me。
例如說我這個劇本,我們編劇在這邊,我們寫了快兩年了,現在大概寫了350稿。(問台下)David, how many drafts? 我記得將近一個多月以前我們是正好314,是一個β的數字,現在可能將近350稿。這是我常常碰到的。不過我跟你們不一樣,我要放棄也不能放棄,把這些人都找到台灣來,小孩念書都註冊了,台中市政府的錢也花下去了,那麼大一個洞也打下去了,跑不掉了。那我沒有選擇。像你的話還有選擇,可是你真的要假想你和我一樣,你沒有選擇,一定要辦。即使這個東西將來做不成,你這個問題不解決的話,你一輩子就是覺得有個遺憾。解決一個問題發覺還有十個問題,不停的這樣,等你熬到有一天它是一個很好的東西,到沒有人能夠抗拒,或是有個人頭腦不清楚,總是熬到了有機會拍到。
做別的東西也是一樣,無論是畫畫的、寫劇本的、寫小說的,都會碰到這種東西。其實它跟人生是蠻相像的,當然有時候你會碰到心碎的時候,我碰到很多很多心碎的東西。Broken heart,你覺得說那個心已經碎到沒有辦法再補或可以再用,只有看有沒有辦法再生,這種都碰過。可是somehow,可能我比較幸運還是怎麼樣,那我一直還在做,我也滿珍惜的。我有時候真的很不想做了,電影我還是很喜歡拍,可是看到人有時候我會煩,很老實說,就是有一種倦怠感。我覺得說我做到今天這樣子是很多因素湊合,我很辛苦的做,那每個人你如果有感召的,你是不是幸運的,你是不是做這一行的,其實也不必別人告訴你,慢慢會曉得。那我當然對你們是鼓勵,因為就我個人的經驗,你只要跟它拼下去,一個問題想開,慢慢三百個問題剝開,總有一天「啊,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這麼簡單,怎麼我沒有想到呢。」那這個跟你片子成功失敗是沒有甚麼關係的,可是我覺得做一個人,你覺得你存在,你必須要面對這個東西。勇敢一點。
問:請問導演說剛剛就像是導演您說拍《理性與感性》的時候,可能一開始都是用物件的東西,然後再進去才開始做一些準備或是學習,我比較好奇的部份是指甚麼,有沒有甚麼實際經驗可以跟我們分享一下?
李:有很多,其實我覺得拍《理性與感性》是我上過一個最好電影學校,從那個時候我希望我這一輩子都在電影這個大學校裡面學習,除了學校才真正進入專業學校,那個東西是你不拍片你沒有辦法體會的。我沒有辦法一一來講,我講幾個我受惠最深的東西。電影規則不必講,原來我不熟的、該熟的、沒有熟的、本事不到的,後來被人家羞辱到然後再怎麼把它克服,這些就不要講了。我覺得讓我學到最大的就是你要把事情break down,就是你今天如果七八個英國演員,看到你都傻眼,每個都那麼會講話,然後又是他們自己的文化。我話都講不清楚,我前天想怎麼弄才好,他們都不照著來,講一堆道理,你要怎麼辦,你面對的是他有他專業的東西,光一定要這樣打,叫他不要打背光他不肯,你覺得老是他的credit,你要騙他一下,他也不會被你騙。從這邊到那邊這樣比較省時嘛,導演過去的時候他鏡頭就這樣下去再上來,一點辦法都沒有,他比你還精,騙不過他。拍電影都拍成精的,很多人拍的電影都比我多,我覺得就是要把他分化。所以我剛剛跟那個同學講說「No pain, no gain」,我吃了這麼多的苦,我每天在那邊想怎麼辦,這麼痛苦,有時候就會靈光一閃,如果把一個場子分做兩半的話,那我就可以處理這邊,處理那邊。我最大的一個,那你們不要出去講,讓我腦筋轉過的,就是說Hugh Grant老是不聽我的話,他是一個大明星,我也不曉得拿他怎麼辦,後來發現他不喜歡跟人家同一邊排,他喜歡自己在那邊演他的。那個Kate Winslet十九歲,老是貼著他要他上去演,他老是被Kate Winslet追著跑。後來我學聰明了,把他一分開,一點問題都沒有,他做他的,我拍我的。所以我先在把它分化做兩半,我把它組成一個group到兩邊。當然你拍電影不能只有兩邊跳來跳去,看多了大家也很煩,要三面或是怎麼樣。原來一個這麼大的東西,因為電影它不是人生,不是你一看全場都到,一個鏡頭他是很小的,電影有它一定的語言,你一定要尊重這個東西,你不可能把它跟人生做一個對等的比較,你不能直接傳送人生的經驗到電影的藝術裡面。藝術,它是一個術,是artificial,是一個做作的東西,它不是一個真實的東西。它不是你的人生經驗,它只是利用你的人生經驗去仿造一個次級品去勾起別人的經驗,它本身是一個技術。在這個技術裡面,你明星要清楚,人歸甚麼類要清楚,你的condition要清楚,你每個劇要拍一場戲,你把它分做幾個部門,先break down,做一個blocking(走位設計)的工作,blocking不光是說鏡頭怎麼好看、怎麼表達情節,各種因素,時間,場地;各種規矩,每一個人他的個性,還有他的背景,他會引起甚麼麻煩,他在意甚麼東西,你都要瞭然於心,然後把它做一個break down,把它分區域,分幾個區域以後這樣才能夠把它做好。分block以後,你把這個做好,那個做好,這麼大的東西它會演發成更大的東西。如果你就一直在那邊流冷汗不曉得怎麼辦,那你的導演權威就沒有了。導演最怕讓人家看到你不知道該怎麼辦,當然到我這個地步的時候可以啦。就是很痛苦的樣子,大家都知道我在想多高深的東西,那也是我混過來,混到這個地步才能夠做這個樣子。那像你們這樣子,你一發抖、一流汗,大家就會看你這部片大概不行了,人心會渙散。
問:我想請教在台灣做導演跟在國外做的差別?還有在後製期的工作情形?
李:其實台灣的導演其實比較命苦,他沒有選擇他必須事必躬親,因為他的幫忙很大,大家習慣就是說,就這樣瞪著他說,導演,今天要幹什麼?演員也是工作人員就這樣冷冷的站著看他,你看五十個人起碼,有外國人他們到前面,然後前面五十個人就這樣,你真的會發瘋對不對,所以必須事必躬親,沒有辦法,當然反而是你作西片的時候你可以有領導統領,你管這個你管那個你來演這個你來做那個東西,比較可以分配工作來做,所以另外一方面是比較,比較輕鬆一點。當然我因為做過國片做過西片,所以我有這個習慣,發覺說其實我沒有辦法像有的導演,譬如???還經營一個大片場,那以我做到現在我可以開很大的工廠做製作的我不行,我就是喜歡拍電影,其實我沒有需要去管他那麼多,可是我忍不住要去管,有時候也是讓他們恨,我覺得也不太好意思,雖然我記得我在拍,呃……《色戒》的時候,那攝影師我是說,他的框框怎麼動我都不管他,燈怎麼打我給他一些空間,可是他那個,那個framing(構圖)是怎麼樣,我就是放在那裡怎麼樣怎麼動,尤其是現在有那個monitor(監視器),我管的真的是非常多,我都要自己一個一個看,有一次我拍一個過街的鏡頭,dolly(推軌)這樣,都講好了,我就指導演員回來,什麼東西不對勁我說什麼東西不對勁,你是不是把camera降了一下?攝影師:「啊!被他抓到」,降了這麼多,我就覺得背後風聲不對還怎麼樣我就回頭,所以我是管得很細,一直到就是,到後期的製作的一點呼吸聲,一點那個像,你看「臥虎藏龍」用武器打的乒乒乓乓裡面,那個青冥劍那個幾十種聲音在裡面一直繞,我到五金行一個一個陪他們去試這樣,「冰風暴」的聲音,也是好幾十種的聲音,我一樣一樣去試我喜歡,我在不會把他們折磨瘋之前,我會一直去做,可是我覺得一個電影,好電影跟一個great就是很好很好的電影的差距,其實是在細節上面,我真的覺得這個電影的高下是在細節上面,看得出來細心,別人都想那個地方你卻去想到這個地方,那個跟細節有很大的關係。我在生活上面很粗心,可是一到片子我就沒辦法控制,就會巴著他們每個人的工作,所以這個是,我只能說我個人的喜歡,台灣有沒有這種機會,比較沒有講究細節的條件,所以你要拍很小的片子可以講細節,你稍微一擴充你控制不了,因為它是人力有限,我沒有這麼多人去把它細節做得很好去挑剔,它幾乎沒有什麼條件,當然劇本當然,主要也是我個人非常的熱衷,也不斷去做,如果你可以營生來講,是不合這個條件的,因為他們不可能像他(指台下工作人員)每天賺那麼多錢,一年兩年我天天沒工作讀書,一想到什麼我就,比較沒有這種,那像大陸那更不要講,他一紅起來,他那個電視劇編不完,都是寫好多部這樣子,你根本你讓他做兩個月不太可能,一次做一樣東西都不太可能,那我個人是喜歡,也是一種幸運,那我希望大家也能夠享受到這種東西,可是你在細節的時候,不是一種麻煩的事,對我們來講是一種享受。
第二個,後製期,那我更是每一刀每個東西都要管,那我覺得拍攝我常常比喻好像買菜,做菜一樣,你拍得時候是不是買菜,那在剪接台就是做菜,那這部電影當然更是,因為像Bill(視覺特效)他們,視覺效果也做很久,本來要作一年多,其實比前製,比拍攝還要久很多。一般我們的後製大概是六個月,六、七個月,可是像有一點(規模)就是,特效啦視效比較多的,現在還加上3D更麻煩,所以要做個一年多,而且現在,後期是非常的需要跨國,我們在全世界各地做,音樂在這個地方做,演員在哪裡,然後紐西蘭做什麼效果,LA做什麼效果,我們有一場戲在法國做特效,那我一個音樂就世界上五六個地方去錄不同的聲音,就是合唱團也好樂器也好各地錄,我可以遙控,我個人是喜歡到現場,可是你沒有辦法的時候,遙控現在也滿好的。我覺得其實我作後期比較快樂,覺得不需要應付突發狀況,不會受很多驚嚇。
問:我想請問一下剛剛導演有提到說,在台中這邊有跟胡市長或者是跟政府這邊建議台灣要有個製片場,那我不曉得導演覺得台灣需要一個什麼樣的製片場?應該要有什麼樣的功能?以現階段來講。
李:我覺得拍片用製片場是很正常天經地義的事,那台灣就沒有,以前有中影老的製片場,那個很小那個現在也不能用,後來就變成展覽恐龍啊,那還有阿榮那個都還不太成軍,就拍拍廣告可以,可是那個影棚就沒有,真的製作環境不好,那大概都要上街頭去拍,找實景拍,那就是很小嘛,現在變化這麼大,交通這麼擁擠,怎麼去管理怎麼去排班,那是很困難的。
我覺得一個片場,我覺得台中其實還不錯的選擇,一個天氣好,你像多半在北部就常常下雨,這邊中南部,台中一直到高雄,多半除了風大以外是滿好的,那你有一個空地,有幾個影棚,大家有個據點,有辦公室,從發展到拍攝,然後可是也不用想說,像台灣的,我們本土的這種技藝蓋房子的建築,這些也沒有了,老工匠也不在,也不趁他們還在的時候趕快把它蓋起來,做一個像文化村一樣的東西,不要說像電影佈景那麼粗糙的在那邊,蓋完拆掉丟掉就不管的,真是把它做好,當一個文化的遺產,當作一個公園,大家可以來學。台灣有拍不完的故事真的,可是你說,或者一個什麼三○年代、四○年代、五○年代的你要怎麼拍,你真的不會拍,都變了你怎麼拍,你只能在很小很小的格局上拍,那就是拍個很不賣座的電影,然後常常這個樣子,很小很小的,那我覺得需要一個影城,就是說它有一個地方,有各種街,你不管是唐山過台灣以後的,早期台灣的,日據時代的,民國來的,一條一條的景,它有一個基本的景,可以在上面做變化,大家有個拍攝的基地,然後腦子可以開始想說,一般人可以學習一些台灣本身的歷史,那你要拍很多豐富的歷史片的時候,你也必須要有一個大的空間去講對不對,你自己就可以拍,然後我們自己看的到,不要看那種爛的東西,不管在歷史教育還是本身,我覺得都是很好的事情,當你在外面你會一定要有一個cover site不能只拍外景,一定要內外景搭配,一部電影才拍得下去,不然下雨你怎麼拍,颳風什麼的,就你一定要搭景,所以起碼有個一大一小的棚,起碼兩個高度你不可能只用一個,然後有一些基本的搬運設備,它可以成為觀光旅遊跟電影人就是工作的一個環境,一個文化的環境,創業的環境,對我們文化保留發展的一個環境,我是覺得政府應該做這種事情,但還沒有做這樣,希望大家繼續加油。
我覺得台灣還有一個產業一直沒有,就是Bill的那一行,就是特效,真正的大的生意,台灣一直沒有發展其實是視效的部分,當然你也到印度去做,很大的問題就是為什麼在台灣不做,這個大家一定要努力讓它浮到檯上去,台灣的素質其實很好,可是沒有,就沒有人做視效這一塊,就從基層的,然後三流二流的做上去,到這樣子這一套大的東西,那你如果把這個拉上來,加上你有片場,你不但自己可以拍,而且還可以拉到外面的生意來,那台灣其實環境不錯,只是說一直都沒有用在電影上,這次拍片才知道說,其實大家都滿快樂的,事情可以一直做下去,我們有那個條件只是沒有用在電影上面,因為台灣人素質還是滿好的,還是很有競爭力,他人還是我看過最順眼的地方,我覺得對兩邊來講,我本來心情滿忐忑的,當然這事情還沒有做完,可是我覺得不管是對美國帶來的同仁,我當然會有一種壓力,我覺得他們現在基本上還算快樂,他們的表情,我覺得我們台灣,台灣方面工作同仁,我覺得我們也滿開心的,我希望我們接下來這個事情就好好做,因為我們素質確實沒有用在電影上面。
主講人: 李安 (電影導演)
主持人: 朱全斌 (台灣藝術大學應用媒體藝術所教授)
主辦單位: 海上影業公司,國立台灣藝術大學廣電系應用媒體藝術所
(接四之三)
朱:其實今天我這邊聽了三場,幾乎每一場都有觀眾來詢問主講者,就是跟台灣人合作經驗是怎麼樣啊,那到目前為止他們都很nice,都說很好,希望可以一直維持到片子拍完。那下面還有發問。
問:不好意思我想請問一下李導演,就是因為台灣之前拍電影是以比較導演制為主,那就是現在電影工業發展,就是可能以後慢慢會傾向製片制,那我想要知道說,那台灣要怎麼樣去,就是一個好的製片需要具備什麼樣的能力跟特質,然後再來就是說,我們台灣如何去培育出一個好的製片,謝謝。
李:我也希望知道這些答案,因為目前,在電影的各行各業都必須靠自己,因為現在它不是一個生意,今年不錯,因為去年紅一部片子今年紅一部片子,它突然熱起來了,所以這個東西是來來去去,那我覺得台灣需要製片,需要好的編劇,這兩個其實非常缺的,就是說,我們對從學校教育開始,做電影是很快樂的事情,你不是說每個人都有一肚子話好說,每個人都要做導演,你每個行業都找得到它快樂的地方,都可以對電影有貢獻,製片制度的好處就是說,他不會讓導演主大權覺得自己很偉大,那無限膨脹,今天你丟一個東西,他會很好,製片就是說幫你做生意,他有很敏銳的嗅覺說觀眾在哪裡,你導演怎麼樣做是最準確的,最好發揮他的力量、他的才華,然後怎麼樣做才會幫助他,這個電影要賣到哪裡去,然後有什麼地方可以經營,好的製片就是一個鼻子,鼻子真的很靈敏,他只要一聞就知道什麼對什麼不對,之後要去哪裡跟誰講什麼話,對上面怎麼講下面怎麼講,然後怎麼樣去控制導演,不是說去管他這樣,就是說你這個導演是不是想歪了,有沒有很驕縱,有沒有說自己怎麼樣怎麼樣,甚至會發瘋,或者說你想不通,或者說他需要你的幫助,他可能個性比較弱,他不會講,很能夠看出來,這個才是一個好的製片,他鼻子要很靈敏,頭腦要很清晰,然後他的那個business sense跟artistic sense都要很強,他可能不是一個說,他可以把電影拍出來這樣的人,那是一個,導演是一個很奇怪的品種,我也不曉得我為什麼要作導演我也講不出來,就是適合做這個東西,不是所有的人,一百個人也沒有一個人是做導演,所以也不必想,各行各業都是有可以做的快樂,那這個製片,可以把他做得可以manage錢、manage時間、manage人才、manage policy,就是這是一體上的東西,那這是一個好的製片,其實非常非常的缺乏,有遠見、有實力、有見解、有魄力、有執行能力、有手腕(控制)導演,然後有熱情,這多來幾個我們台灣電影會很不一樣。
問:你好李導演,我是台藝大畢業的學生,是日本的留學生,李安導演現在是國際大導演,而且你是在全世界的所有的留學生當中,是最成功的一位,是我們日本人最崇拜的,然後請問一下,你在美國讀電影的時候,有碰過什麼樣的困難挫折,然後後來怎麼樣克服的呢?可不可以分享一下你的留學經驗,然後對留學生有什麼建議的話,可以講一下嗎?謝謝
李:我那個時候留學的環境,其實跟你們現在都已經差很多了,我們那時候不是藝術大學是叫藝專,那我雖然在影劇科,可是我們只有戲劇,只有演舞台劇,而且都是愛國的那種劇,我都演男主角的,慷慨激昂的那種對,不是抗日就是反共那時候很多,現在做大導演像我演這麼多的人已經不是很多了,那我沒有機會摸到電影,我們只有看電影,而且看電影的藝術片還很少,就是一般通俗的電影,那我到了美國覺得非常的快樂,因為我夢寐以求需要追求的東西都在那邊,所以我覺得我沒有碰到什麼困難,當然語言是一種障礙,可是學校不是像在拍「理性與感性」的,我們不靠那個吃飯的,所以說外國同學大家也都會來幫忙,當然我學的電影的地方,我現在學兩個一個就在學電影,那我學電影在NYU,就是非常務實,大家去拍短片,拍回來討論就這樣,也沒有上什麼課,所以完全沒有一些障礙,那我從戲劇轉到電影圈,覺得電影怎麼這麼簡單,只要這樣拍那樣拍,演員到這邊到那邊,一部電影就作出來了,然後還得全班最高分這樣,所以我不感覺有什麼困難,那我在頭兩年讀戲劇的時候,感覺在表演上面有很大的障礙,可是我吸收力夠,可是我在表達上面沒有很靈,可是一到電影系那些東西通通跑出來了,其實只有學兩年,可是做的就還滿不錯的,在我要出國的那時候,你去看什麼……,我們不到當完兵不會出國的,在台灣是很閉鎖的,不管在藝術、思想上面閉鎖,行為上面,根本不會想到外面有一個天地那麼大,一直到美國的時候,我好像走到一個很大的佈景裡面,哇這些人都是真的,都是真的都是活的,都是影像上的東西,我覺得我好像走在佈景裡面一樣,那個味道我都還記得很清楚,不像你們現在都,小朋友都三天兩頭就出國,現在是不太一樣,我倒不覺得現在你們非要去做留學生怎麼樣,我覺得這好像有點過時了。
第二,我覺得當國外留學回來,如果建議的話就是說,台灣畢竟還沒大都會到像譬如說我去紐約這樣,世界各地的都來,我覺得現在美國的東西已經不是很有意思了,(對台下美國劇組)sorry to say that,don’t translate that,stop it,這個世界有很多的東西,可是美國是舞台的正中央,他有很多聚會在那裡,有很多機會,有很多世界各種人聚集在那裡,那還是有很多美國人自己聚集在那個地方,現在人才,世界一直在變動,是不是留學,那以前我出去留學真的是取經一樣,那現在我把美國帶到台灣來做,他們來這邊取經,這世界一直在變,那我的主角,這麼大的片應該是在美國白人來演還是怎麼樣,那他現在是一個印度的小孩,怎麼樣解決人生的問題,花這麼多錢,所以這個世界是在變的,我覺得留學生好像已經是一個過去式了,不太適合,當然我覺得你們將來去國外的話,而且台灣現在也開放,也沒有像我們以前閉鎖,出去就解放了這樣,包括我以前都沒有看過共產黨的書啊,從來連想都沒有想過,我出去一看到一些書,搞了半天我們是壞人這樣,天旋地轉很厲害,你們現在不會這樣了嘛,所以留學的意義其實不是像以前留學生那個樣子,那時候我們還去打工很窮,要賺什麼學費什麼,現在你們出去可能開一個BMW在街上跑,不是每個人啦,就是說經歷過各種眼界啊,經歷過那種習性,對世界都不一樣,我覺得在台灣也滿好的世界感,在有些方面我覺得其實比美國人開通,don’t translate that,歐美還是有值得學習的地方,世界的人都到那個地方去,還是值得的好好看一看的。謝謝。
問:李安導演好,因為我以前也是在美國學戲劇電影,那李安導演曾說過,美國當導演跟亞洲當導演是很不一樣的,那我在香港幕後做滿久的,所有的香港導演的第一件事就是先開罵,那在美國老師教的是,第一條你不能發脾氣,那我想問一下李安導演對一位好導演的定義,是他的才華、能力還是他的處事態度?第二個問題,李安導演曾鼓勵過胡婷婷說演員的路很難走,要保持最佳的狀態,等機會來的時候,才能成功,那可以請導演鼓勵一下那些,一直很努力但是機會都沒有來過的人嗎?
李:罵不罵人喔,真的憑良心講不是一個重點,我記得我第一次作導演的時候,我也沒有被人家訪問過,我人生第一次上電視訪問,就是那時候趙寧跟崔麗心主持一個「女人女人」的節目,我人生碰到第一次人家在電視上問你說,一直這樣看你說,你的樣子怎麼不像導演,我說你說導演要怎麼樣呢,所以你是做副導嗎,他也不罵人,我覺得副導罵人我都不會用,我覺得這個是,罵不罵人喔,我覺得跟個人有關係,跟你拍片的整個culture它是怎麼樣,像我有一次當導演,我有一次發脾氣不是因為我故意發脾氣,我是真的已經受不了了,連我都受不了了,就是會發作,有的時候你忍不了,可是我發覺說發了以後颳了一陣
颱風,大家突然覺得很爽這樣,這個導演終於做了一件我們期待他做的事情,很奇怪的一個,然後我們那個場務是監獄裡面保出來的,那個殺人犯保的,場務頭跟我說,導演不要生氣,我跟你出去買菸好不好,我說不要我要檳榔,他說好,吃了就覺得,很macho這樣,這個都好玩的東西啦!
我覺得一個導演最重要的就是說,你一定要有一個很好的idea,讓大家很喜歡你,覺得說這個東西他做真的很有意義,很有興味,這是第一點,你如果沒有這個的話,大家也是,我不喜歡這樣,一個人他不服氣我,他覺得他做的工作很沒有意思,我看了很難過,我覺得我應該被他罵,不應該去罵他,我會覺得我很沒面子,這個人根本不能承擔這個工作你怎麼可以去罵他,為了這個不可以,我覺得一個導演最重要的是他,我剛剛講的motif,就你看到別人沒有看到的,他沒有體會的,那就是你看到以至於你先知,你看到了你告訴他,你看到了什麼東西,他把它們做出來,這就是最好的領導,就是說你已經看到了,或者說抓到了一個味道,你能夠用言語,就是無形的東西用有形的東西把它表達出來,讓他看到了,他會拚命,他會覺得有一種參與感,然後你還要組織他們,不要讓他們亂掉,不要讓他們過度表現,我有一半的工作是讓他們說不要做那麼多,演員不要演過頭,那個盡量壓一壓,表示說,他們有沒有興趣去做,有參與感,我覺得這是最好的,當你沒有那樣,你去罵人家我覺得其實是不應該的,這是ego,跟拍片沒有關係,我覺得兩個,第一個,你要有很好的idea,第二個,你要有那個才能把它表達出來,你腦筋想得很棒,看到的東西可是你講不出來,講不清楚,或是人家聽錯了就犯錯了你去罵,我覺得這也是不對,你沒有把它講清楚,你罵罵不清楚,罵技術上有一個好處就是,是一種手段,可是你要我去罵人,然後自己不動氣,這對我來說是非常困難的事情,然後傷我自己比傷人家多,我的天分裡面沒有罵人這項,那我覺得什麼時候罵人有好處,第一個他糊塗了,把他罵醒,有時候人會矇掉,shock一下,還有一個就是說,技術上的我覺得說,大家來拍片是很不容易,因緣際會很珍貴的東西,因為有人不專心耽誤到別人,沒有盡他的全力,這我覺得是值得罵,而且應該罵,那我罵他我心裡還會難過,還會睡不著,影響我到明天拍片,下面拍片的心情,這又對不起大家,可是那個應該是當機立斷的吧,而且很快,不能再醞釀再罵那不行,就是當下就要用棒子敲醒這樣,我覺得這對大家是一種公道,是一種公平,這就該罵,所以我這個工作都還不是很能夠,反應還是比較慢一點,這罵人的
東西。
第二個,我跟你講我自己的小孩我都勸不醒,我老二要做演員,我跟他說,你在美國作actor是很困難的,你要不要一個backup job,你去做導演,起碼我導演,演員比導演還困難,你不是很自主,不是說可以去研發一個什麼東西來做,演員常常在等人家,而且演員他的心境可以跟去創作是不一樣的,你讓他去研發一個東西去編劇本很難,很少演員能夠做這樣子的事情,所以演員是比較被動比較需要運氣,有時候也比較可憐一點,那我真的不曉得要怎麼面對他們,我只知道說,他們在我的心裡面,我會盡量折磨他到很爽這樣,就覺得對得起他,演員喜歡被折磨,喜歡被人家看到這樣,做演員嘛,我覺得演員是一種很奇怪很奇怪的一種動物,比我們導演還奇怪,我很難跟演員做朋友,因為我做他的朋友我了解他我可能沒辦法導他,那我也沒有辦法導我自己兒子的戲,因為有一個很奇怪的東西,我都不敢跟你講這樣,不敢開口講,這種很奇怪的東西在溝通我跟演員,讓當然就是彼此的折磨,就是說有點SM這樣,最好的時候就這樣大家也不知道為什麼,然後只有你們知道,有時候我會感動到自己跑出去哭這樣跑到門口,因為我做導演被人家看到不好意思,要躲起來,然後大家就有問題來問我,不知道表達也可以去哭這樣,對啊你沒有辦法,很難講這種感動,我常常跟我的工作人員說,對不起大家都工作很辛苦,可是我真的是,包括我太太也是,我說我最好的就是給演員,你平常不會講,你講很多,一個演員甚至不喜歡這樣,見第一面,直接到人生那種核心,那是一種非常私密沒辦法表達出來的,他也願意把那個給你把那個形象,那個心境交給你的手上讓你去揉擰,是種很特殊的關係,所以你說我要去選演員,去勸演員怎麼樣,我真的就是勸他們不要幹好了,就像我勸我兒子一樣,當然他也不聽他就是想當一個演員,那技術上我可以指導他一些,就是如果他處於這一行的時候,他碰到一些困難有時候會想不通,我會給他點頭一下或是建議一下這是可以的,可是你年輕你還沒有混出來的話,那要問我的話,我說千萬不要做演員,那看你是不是很執迷不悟,只能走演員。
朱:今天李安導演給我們非常有啟發性的一個演講,今天在座其實有百分之八十都是學生,我想今天最後在導演離開之前我幫大家問一個問題,因為我自己也是老師,常常在學校碰到這些學生,我想倒帶到他們現在的階段,也就是當初李導演在美國剛剛從NYU畢業,然後你在找機會的那個階段,很多同學,我接觸的很多人,他們都也在堅持在等待機會,但是一直等一直等,好像機會都永遠都不會來,那我想到很多人都聽過這樣的故事,李導演當初那麼他其實花了好幾年的時間,都在家裡做househusband,這當然也是很得到今天也來到現場的林惠嘉林女士幕後的支持,可是對這些人來講的話,他們相信自己有talent,他們可能也看到很多事情,是別人看不到的,但是他們怎麼樣的堅持,到底是甚麼樣的一個因素讓他們,要去確定說我是可以繼續堅持下去,或者我現在應該去挑選別的路,有沒有一個很簡短的方法,當然李導演當初你是怎麼堅持?當然我聽過他的版本是說,因為我不會做別的事情,那我相信有別的答案。
李:我先在這邊謝謝朱老師,也謝謝我的劇組同仁都願意來奉獻、分享他們的經驗,我有這個心意,那我跟我的好朋友朱老師講,那他都把這些都張羅出來,真的很謝謝你們,老師心腸也很好做這些真的很謝謝。大概我講前半段吧,我說我不會做別的事情,後半段我想我不願意講,我覺得我自己還滿有才華的!怎麼講? 我就做一個就很通了,成績也很好,那其他就不通,那我命運就註定,可是在我畢業了六年,就連那一點信心都沒有了,因為受到打擊太多心碎太多,覺得那是一個joke,因為他一個劇本來,這邊是低潮一過這邊是個高潮,人生你不曉得下一步是什麼,你真的是不曉得,那就在那邊乾耗,那那個時候,說真的也是不會幹別的,那我太太有一個好處,她自己很獨立,她有她的興趣,她做她的事情,她雖然賺很微薄的薪水,她就是帶回家我們小倆口過日子,她常常說她沒有支持我啦,她只是leave me alone,不管我這樣,這就是最大的支持了,藝術家有時候需要被leave alone,可是到某個程度,你神經不夠大條不太對勁的時候,她也是要拍兩下鼓勵一下,她也是有,那她有一個好處就是說,我真的不是獨立做,她也說她不支持我,可是她對我的幫助是非常大,就是說,她有一個習性一個信念就是,你一定要做事,沒有做事不行,你不一定要去賺錢,或者表面上有一些成就,可是你懶散就不可以,對我是很大的督促,可是那比較辛苦的就是說,我覺得懶散是一個做藝術必要的,藝術是閒人做出來得事情,這我要怎麼講呢,就是我覺得最好的idea,greatest idea come from nowhere,就是不曉得哪裡來的,so you have to go to nowhere to get it,你要到一個nowhere,完全沒有用的地方,那也不是說我要控制我今天我要打個坐,我要去放空看雲,那也不是這個樣子,所以那種晃晃蕩蕩,就是那種死樣子,有時候也沒有用,goes nowhere,有時候好像也沒有甚麼東西,那它產生的速度都非常慢,不是像什麼泉湧不斷的,那我也不是那種人,就是發生得很慢,像剛剛那位同學說的低潮啊怎麼辦,就是要熬熬敖這樣子,那後來我就發展一種,一種就是看起來好像在想什麼東西的樣子,那我是建議說,夫妻最好不要幹同樣的事情,因為我同學也是跟我這樣講,他太太也是做電影的,你是不是要去做工,她就看得出來他什麼時候在摸魚在幹嘛,那我們做不同行的她也不知道我在摸魚。那陣子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有些事情就是混過去,那我想我也是有夢想的,我總是心裡有一個感覺,我這種人好像沒有甚麼用,除了做沒有用的人做的事情,可是那個沒有用的東西,你相對的來講就是最有用的,像宗教,那大家為什麼要去奉養和尚呢,和尚沒有用嘛,你看他給你的東西,又是最珍貴的,因為我們是做很精神的東西,那不實際,本身對我們這行人來講是很實際,只是他很抽象,就像我做的導演一樣,我看到了一個東西或一件事情,我要說給他們沒有看到的,那他們(劇組工作人員)一方面也是做藝術的,他們感應比較快,那老闆就比較慢,觀眾又更慢,那就是藝術啊融合在一起這個樣子,我覺得大家也不需要發那麼多問,我覺得,其實我一直在講很簡單的,就是會做的人就會做這個事情,你勸不醒的,那你如果可以去,reasonable去想的話,你用腦筋去想你就不會做了,那我覺得熱情是滿重要的,不過我覺得,熱情的人很普遍,那人都有夢,人真的不是一個物質就可以滿足的,你真的有很多抽象的東西我們要去填滿,那我們這個做電影的永遠有觀眾,大家不要覺得台灣電影起起伏伏怎麼樣,電影永遠有觀眾,光吃飽是絕對不夠的,人生有很多的東西,祝福大家。
朱:好,我們活動已經比預計時間超過了二十分鐘,這一場講座就到此結束,我們謝謝李安導演,謝謝。
[來源]
四之一 https://www.facebook.com/notes/%E6%9C%B1%E5%85%A8%E6%96%8C/%E6%9D%8E%E5%AE%89%E7%9A%84%E9%9B%BB%E5%BD%B1%E8%B7%AF%E8%88%87%E5%A5%BD%E8%90%8A%E5%A1%A2%E9%9B%BB%E5%BD%B1%E8%B7%A8%E5%9C%8B%E5%90%88%E4%BD%9C%E4%B9%8B%E7%8F%BE%E7%8B%80-%E5%9B%9B%E4%B9%8B%E4%B8%80/10151070364000927
四之二
https://www.facebook.com/notes/%E6%9C%B1%E5%85%A8%E6%96%8C/%E6%9D%8E%E5%AE%89%E7%9A%84%E9%9B%BB%E5%BD%B1%E8%B7%AF%E8%88%87%E5%A5%BD%E8%90%8A%E5%A1%A2%E9%9B%BB%E5%BD%B1%E8%B7%A8%E5%9C%8B%E5%90%88%E4%BD%9C%E4%B9%8B%E7%8F%BE%E7%8B%80%E5%9B%9B%E4%B9%8B%E4%BA%8C/10151071413855927
四之三
https://www.facebook.com/notes/%E6%9C%B1%E5%85%A8%E6%96%8C/%E6%9D%8E%E5%AE%89%E7%9A%84%E9%9B%BB%E5%BD%B1%E8%B7%AF%E8%88%87%E5%A5%BD%E8%90%8A%E5%A1%A2%E9%9B%BB%E5%BD%B1%E8%B7%A8%E5%9C%8B%E5%90%88%E4%BD%9C%E4%B9%8B%E7%8F%BE%E7%8B%80%E5%9B%9B%E4%B9%8B%E4%B8%89/10151071951430927
四之四
https://www.facebook.com/notes/%E6%9C%B1%E5%85%A8%E6%96%8C/%E6%9D%8E%E5%AE%89%E7%9A%84%E9%9B%BB%E5%BD%B1%E8%B7%AF%E8%88%87%E5%A5%BD%E8%90%8A%E5%A1%A2%E9%9B%BB%E5%BD%B1%E8%B7%A8%E5%9C%8B%E5%90%88%E4%BD%9C%E4%B9%8B%E7%8F%BE%E7%8B%80%E5%9B%9B%E4%B9%8B%E5%9B%9B/10151071962425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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